神木縣“免費賬本”調(diào)查：一家人究竟能減負多少

2013年以來，小小的縣城神木，因為“財大氣粗”再次進入人們的視野。

從今年開始，在北京擁有41套住房的神木“房姐”龔愛愛被曝光。隨即，億萬富豪張孝昌靠借貸打造出的“黃金帝國”崩塌。近日爆發(fā)出的大面積民間信貸危機，更是留給外界以神木人“家家有豪車”、“戶戶有巨貸”的無限遐想。

神木縣地處東勝煤田腹地，全縣僅煤炭的探明儲量就高達500多億噸。依靠“黑色的金子”，神木縣從貧困迅速暴富。2012年，地區(qū)生產(chǎn)總值更是一躍突破千億元大關。也是從這個時候起，各種有錢人的神話開始頻頻傳出。

然而，48歲的劉云(化名)卻不是神話中的人物。

第一本賬：每年每個小學生減負3000多元，高中生4800元

在神木縣東邊沿山一帶，坐落著一排排褪了色的紅磚砌起的平房?！啊痢辽痰辍?、“電動車行”等大大小小的牌子不甚整齊。墻面上，每隔一段，就有藍色涂料寫著“生男生女都一樣”之類的標語。

這里距離神木縣最繁華的東興街不過兩個十字路口的距離。稍顯破敗的景象與西邊的高樓林立顯得非常格格不入。

劉云的家，就住在這里。

劉云和丈夫都沒上幾年學，一家人生活的主要來源就是丈夫在煤礦打工賺來的微薄收入。

然而，7年前，劉云的丈夫突患重病。為了給他治病，劉云花光了所有的積蓄，但丈夫最終還是沒能堅持下來。

“那一刻，我覺得天都塌了?！眲⒃普f，丈夫剛?cè)ナ赖哪且荒辏疾恢雷约菏侨绾味冗^的。那時候，兒子翔翔剛上初三，女兒婷婷也到了上學的年紀。

一下子沒有了主心骨的家庭，生活可想而知。

但劉云咬緊牙關，沒讓孩子輟學?！拔液退志褪且驗闆]有文化吃了虧，我不能再讓孩子受這個苦?！?/p>

在親戚的幫助下，劉云在離家不遠的街道上搭起一個小棚，靠賣菜維持生活。每個月有2000元左右的收入，日子又過了下去。

因為有國家“兩免一補”的政策，翔翔上學只需要交很少的雜費。孩子自己很爭氣，成績一直是班上的前十名。

2007年，翔翔以優(yōu)異的中考成績考上了神木二中。街坊鄰居每次見到劉云都會對她豎起大拇指：“你兒子有出息，你沒白苦。”

同一年，女兒婷婷也開始讀小學。她正趕上神木縣出臺《神木縣保障2007年義務教育經(jīng)費的實施辦法》，實施了全縣義務教育階段學生全免費教育。學雜費、課本費、作業(yè)本費、電教教材代辦費、食宿管理費等費用全部免去，寄宿生還有每天2.5元的生活補貼。

學校實行的“零收費”，讓劉云身上頓時一輕。

從2005年的“兩免一補”到2007年的“五免一補”，神木縣一共投入教育資金10680萬元。

“我們的各項標準都要高出國家標準。”神木縣教育局收費辦副主任薛志林說，“這種零收費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義務教育?！?/p>

但劉云開始發(fā)愁翔翔的高中學費了。對高中，國家的減免政策就沒有了，所有的費用就要靠自己承擔。

憑著前幾年賣菜攢下的積蓄，再加上親戚的幫助，劉云總算湊齊了翔翔第一年上學的費用。但到第二年，劉云怎么也拿不出這個錢了。

2008年，神木縣首開先例，出臺《神木縣人民政府十二年免費教育實施辦法》，投入17085萬元，將像翔翔這樣上高中的孩子，一并納入了免費教育體系，實現(xiàn)了15年免費教育。

這一次，對劉云來說，是實打?qū)嵉难┲兴吞俊?/p>

原本，翔翔上高中一年的開銷至少要6000元?！懊繉W期要交納學費800元、電教教材代辦費20元、計算機上機費60元、住宿管理費130元，到了冬天還要收取50元的取暖費，還有課本費、作業(yè)本費、生活費等費用?！?/p>

根據(jù)神木縣教育局統(tǒng)計數(shù)據(jù)，2009年，全縣12年免費教育資金累計投入了17013.38萬元，7萬多名中小學生得到了實惠。

此后，神木縣免費教育資金投入不斷增加，2010年投入17292.83萬元。2011年，又在12年免費教育的基礎上向下延伸，出臺《神木縣學前三年免費教育實施方案》，投入19730萬元實現(xiàn)15年免費教育。

2012年春季起，除高中學雜費不變外，神木縣更是將小學、初中、職高的學雜費由240元、300元、1600元分別提高到800元、1000元、3680元。

公用經(jīng)費也從小學550元、初中750元、高職中500元分別提高到800元、1000元、1200元。加上生活補貼提高和蛋奶工程的實施，2012年神木縣十五年免費教育的總支出升至30781.24萬元。

自此，神木縣從2005年開始實施免費教育，至2012年，共投入資金約12.2億元。記者按全縣43萬人口計算，人均投入3837元。

中國青年報記者按2012年免費標準計算，每個有小學生的家庭每年減輕負擔3200元，初中生減負3700元，高中生減負4800元，職高生減負近7000元。

“兒子現(xiàn)在上大學的錢，幾乎都是那時候攢下來的?！闭f起兒子，劉云臉上布滿了笑容。如今，翔翔已經(jīng)是西安某大學一名大三的學生?！八岸螘r間還打電話跟我說，打算明年回家工作嘞！”

第二筆賬：一個孩子住院，減負約73%

一天晚上，“80后”小夫妻王丹和徐坤(均為化名)正睡著覺，突然被女兒“哇哇”的哭聲驚醒。

“媽媽，媽媽，我耳朵疼！”王丹忙按亮燈，只見兩歲的女兒彤彤用小手使勁地揉左耳，淚水弄花了臉。

王丹匆忙披了件衣服便抱著彤彤往神木縣醫(yī)院跑。

經(jīng)過一道道復雜的檢查，大夫把小兩口叫到辦公室，“是急性中耳炎，沒什么大礙，但是需要住院治療，你們先去繳費吧。”

一連住了7天，彤彤的耳痛癥狀才消失。看病前后，共花了1763.4元。

從2009年3月1日起，神木縣就開始實施全民免費醫(yī)療制度。規(guī)定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報銷起付線為每人次200元，縣級醫(yī)院為每人次400元，縣境外醫(yī)院為每人次3000元。起付線以下(含起付線)住院醫(yī)療費用由本人自付，每人每年累計報銷醫(yī)藥費不超過30萬元。

“我們之前沒住過院，也不知道彤彤的病能給報銷多少。”王丹說。

出院這天，王丹拿著戶口本、合療卡、住院簡歷、合療交費票據(jù)等一摞單據(jù)，找相關負責人簽字、蓋章，換出了一張《榆林市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住院補償支付憑證》。憑證上顯示，除去400元的起付費和75.4元的自費項目，她可以領出1288元的報銷款。

這就意味著，彤彤看一次病，只需要交約27%的費用，其他73%都是國家和縣財政負擔。

“還挺方便的，看病也沒啥后顧之憂了?！迸芰艘簧衔缡掷m(xù)，王丹就拿到了報銷款。

陜西省新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指導組專家、神木縣衛(wèi)生局副局長郭永田說，全民免費醫(yī)療制度實施之初，神木縣財政投入了1.5億元。

這個數(shù)字，并不是“一口吃成胖子”的。

“從2008年開始，神木縣康復辦開始進行調(diào)研論證、技術(shù)評估、經(jīng)費測算，一弄就是一年三個月?！惫捞锔嬖V中國青年報記者，在這段時間里，康復辦先后對2005年至2007年全縣醫(yī)藥費用狀況以及醫(yī)保辦、合療辦相關數(shù)據(jù)進行了核查，走訪了130多個醫(yī)院和16個部門以及部分鄉(xiāng)村、企業(yè)，最終測算出免費醫(yī)療所需資金約為1.5億元。

這一開創(chuàng)性舉措，后來被很多人稱之為“神木模式”。

2012年，城鄉(xiāng)居民免費醫(yī)療共籌集資金2.27億元，其中縣財政為城鄉(xiāng)居民投入專項資金1.69億元，中央財政和省財政撥款5805萬元，農(nóng)民投保370萬元，人均匹配資金615元，高出新農(nóng)合人均籌資標準250元(2012年市新農(nóng)合籌資標準為365元/人)。城鄉(xiāng)居民每人每年只收取10元，55元由縣財政代繳。

如今，全民年費醫(yī)療已經(jīng)實施5年，報銷支出逐年增加。

根據(jù)神木縣衛(wèi)生局數(shù)據(jù)，2009年免費醫(yī)療的報銷支出為1.49億元，2010年為2.13億元，2011年為2.2億元，2012年為2.49億元。2013年全民年費醫(yī)療年初預算為2.04億元，截至6月份已撥入免費醫(yī)療專戶1.5億元。

但近日，神木卻被頻頻爆出“財政出現(xiàn)危機，免費醫(yī)療教育將停止”，“神木全民醫(yī)保出現(xiàn)欠款”等消息。

諸多猜疑讓外界更加關注：新上任的縣委書記尉俊東，會對民生政策如何“下刀”？

8月1日，神木縣召開領導干部大會。會上，尉俊東特別強調(diào)：“越是在經(jīng)濟爬坡過坎的困難時期，越要重視改善民生?！?/p>

擔憂免費醫(yī)療、免費教育可能被取消的神木人，暫時松了一口氣。

“老百姓的民生保障標準只會提高、不會降低，民生投入只會增加、不會減少，民生保障范圍只會擴大、不會縮小?！蔽究|要求全縣各機關單位和各級干部做好準備，以干部的“緊日子”保障老百姓的“好日子”，從嚴控制開支，壓縮“三公”經(jīng)費，保障民生支出足額及時到位，滿足老百姓醫(yī)療、教育、養(yǎng)老等基本需求。

同時，他也強調(diào)，這不是一味發(fā)福利，更不是養(yǎng)懶漢。要大力發(fā)展生產(chǎn)型民生，讓民生福利工程由“輸血”變“造血”，使民生改善更具長遠性和根本性。

這次會議也是尉俊東自7月26日上任以來，首次對神木進行的全盤部署。

破除神木“迷信”：不是烏托邦

盡管免費醫(yī)療、免費教育讓神木百姓嘗到了甜頭，但“神木模式”至今仍遭受非議。最集中的一個問題便是：“縣財政怎么負擔得起？”

中國社會科學院經(jīng)濟研究所公共政策研究中心副研究員王震就認為，這不過是神木縣的一種“暴發(fā)戶行為”?！吧衲臼沁@幾年依靠煤炭才發(fā)了家，地方政府把賺的錢用來搞民生，這個做法是值得肯定的。但如果有一天煤炭挖完了怎么辦？大躍進式的高福利還能保得住嗎？”

面對質(zhì)疑，郭永田說：“人們對免費醫(yī)療的擔心可以理解，也是對我們的支持。網(wǎng)上說的不一定是真的，到第一線的醫(yī)院去看才知道真相。”

在他眼中，長期以來，外界對神木“全民免費醫(yī)療”有諸多誤解，造成了很多以訛傳訛的“神話”。甚至來自全國各地的考察團，幾乎都質(zhì)疑一句話：“神木有沒有錢保障下去？”

“我們?nèi)匀辉趯嵺`?！惫捞锟偸腔卮?，“實際上，我們并非絕對的‘全民免費’，而是相對的基本免費?！?/p>

神木的醫(yī)療報銷分很多項：立即報銷的住院費用、按年報銷的慢性病費用等。每項、每人次都有具體的報銷金額上限。在縣醫(yī)院的走廊里，每隔一段就掛著報銷限額、流程的彩色說明。

郭永田說，神木的“全民免費”，實際上是根據(jù)財政的實際承受能力，在原有的新農(nóng)合標準上有所提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