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2人坐牢近7年被無罪釋放 曾證據不足仍定罪

《新聞1+1》2014年11月19日完成臺本

——疑罪？無罪！

(節目導視)

解說：

六年零七個月牢獄生活，從有罪到無罪的法庭判決。

謝克雄：

直到今天感覺還像做夢。一直好像還在做夢著。

解說：

兩級法院四次審理，既然證據不足，當時為何還要堅持定罪？

黃玉杰 酒泉市中級人民法院法官：

口供矛盾主要是預謀的時間，預謀的地點。

解說：

不斷申訴，終獲重審。《新聞1+1》今日關注：疑罪？無罪！

董倩 主持人：

晚上好，歡迎收看正在直播的《新聞1+1》。今天晚上的節目，我們來關注一個詞，就是“疑罪從無”?！耙勺飶臒o”這四個字是一個法律術語，那么理解起來非常簡單。就是說當你懷疑一個人有罪，你不能證明他有罪，你也不能證明他無罪，在這種情況下，就應當做出是無罪推定。那么疑罪從無是現代法律制度，應該說它是一個底線，也是一個最基本的這樣的一個制度。但是雖然是如此，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如果把它落實下去卻真的不易。今天我們要關注一個案子，這個案子是發生在六年前，在甘肅省的阿克塞縣。當時在那里發生了一起爆炸案，涉案的兩個人當時被判了有罪。但是時隔六年以后，卻因為證據不足又實行了“疑罪從無”的判決，把這兩個人無罪釋放了。六年，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今天我們一起關注。

解說：

六年前甘肅酒泉阿克塞縣發生了一起爆炸案。

今年52歲的謝克雄和43歲的張彥國，就是當年報道中提及的罪犯。六年后的現在，他們卻被無罪釋放。2014年10月22日上午，酒泉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終審判決，決定撤銷阿克塞縣法院2009年的判決和酒泉市中級人民法院2009年的裁定。判定謝克雄、張彥國無罪。而判定無罪的理由是，原判認定謝克雄、張彥國實施爆炸犯罪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且不能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

謝克雄：

就給黃院長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電話采訪 張彥國：

如果我不出這事兒，我們家城市里面會有樓，會有存款會有車，我會過得相當幸福了。但是時至今天，我啥都沒了，我真的不敢相信，我曾經有個家。

解說：

2008年2月22日凌晨四點，阿克塞縣民主小區11號住宅樓，突然發生爆炸，1、2、3樓住戶窗玻璃粉碎，鐵質防盜門被炸到屋里。按照當年媒體的報道，甘肅省和酒泉市領導高度重視，省公安廳副廳長親臨阿克塞縣指導偵破工作，并將該案列為省廳督辦案件。

曹建軍 時任阿克塞縣公安局刑警隊隊長：

(專家組)是由省公安廳專家，市局的專家，以及各縣市抽下的偵察員(組成)。

記者：

總共有多少人？

曹建軍：

總共有二三十人。

解說：

爆炸發生的住宅樓，正是阿克塞縣縣長、縣委書記的住處。當年媒體報道說，專家組獲得一條重要線索稱，敦煌市七里鎮邵家橋村農民謝克雄曾揚言要通過爆炸報復人。據此專案組將謝克雄和張彥國確定為重點嫌疑對象。案發20天后，謝克雄在購買礦山設備時，被公安機關抓獲。當天，謝克雄的朋友張彥國也被專案組控制。

謝克雄：

一進屋他就說，我在阿克塞干過那啥，我說憑啥我在阿克塞干過那啥。

張彥國：

我在朋友家正好喝酒，人家說是公安局，在我朋友家抓的我。我那時候根本沒在乎這個事情，(以為)人家調查事情呢。

解說：

2008年10月21日，阿克塞縣人民法院對這起爆炸案做出一審判決，以爆炸罪判處謝克雄有期徒刑15年，以爆炸罪判處張彥國有期徒刑8年。2009年7月24日，酒泉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了維持一審判決的終審結果。

張彥國：

那時候我感覺特別特別無助，也感覺到無奈。但是我自始至終堅信無罪的，在第一次被判八年的時候，我終究相信能把案翻過去，相信法律會公平公正。

解說：

如今他們出獄已經20多天，提起未來，兩人都表示目前還沒有具體計劃。只想好好的生活。

謝克雄：

現在想的是給媳婦病看一看，家里實在破爛不行。拾掇一下。

張彥國：

可能國家那些賠償，對我今天來說根本不是法，我丫頭、兒子、老婆所受的這不是錢能賠清。

主持人：

謝克雄和張彥國兩個人現在無罪釋放回到家20多天的時間了。反過來我們就關注這個六年前的爆炸案本身接下去又怎么處理。接下來我們就連線調查這起案件的本臺記者安文劍。安文劍我們很關心當地的司法機關后續會做什么工作，比如說是不是會繼續去這起案件的真兇是什么？

安文劍 本臺記者：

好的。董倩。目前據我了解，這件案子的所有的卷宗還在酒泉市中級人民法院還在做最后的一些程序。等到這些完成以后，酒泉市人民法院會把這些卷宗全部退給阿克塞縣人民法院，然后再進行相關的工作。但是就我們目前了解，目前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計劃，這個案子打回去將怎么辦。我們也在采訪中了解到，不管是公安人員、檢察院還有法院的相關人員都表示，這件案子在省判決書中也明確表示，張彥國和謝克雄是不能排除二人未作案的合理懷疑，所以說按照疑罪從無的原則將他們無罪釋放了。但是他們這些司法人員，辦案人員還是覺得這兩個人是存在懷疑的。所以目前他們的想法是這樣，還沒有比如說做一些案件重啟或者調查的一些工作。當然我們也了解過，在這些工作中，因為時間過去比較久，有些證據早已經滅失，有些證據當時就沒有取得，所以說這個案件未來的難度還是比較大，以目前的情況來說它還是一件懸案。

主持人：

好。謝謝安文劍。我們來看一下酒泉市中級人民法院在10月22日的判決中他說了這么一番話，說原判認定謝克雄、張彥國實施爆炸犯罪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且不能形成完整的證據鏈，綜合全案證據不能排除二人未作案的合理懷疑，應當按照疑罪從無的原則，不能認定他們兩個人實施了犯罪。那么從這樣一個判決里面，我們看到了公平和正義已經體現出來。而且當地法院是在真兇并沒有出現的情況下，主動去更正了自己多少年前的這樣一個判決的錯誤，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公平和正義明顯它遲到了，遲到了六年的時間。那人們就在問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更正一個錯誤要花費六年的時間，這六年司法機關都在經歷些什么。我們繼續再往下關注。

解說：

盡管酒泉市中級人民法院最終宣判了兩個人的無罪，但是回看整個案件過程，我們仍然要問為何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2009年7月24日酒泉市人民法院卻依然做出了有罪的一審判決？

安文劍：

主審法官認為這個案子依然存在事實證據不足的情況。但是合議庭的意見認為，這個案子雖然說目前證據上存在一些問題，但是是可以根據以往的經驗來判定罪名成立的。審判委員會的最終裁定，也認為案子里面的證據雖然存在瑕疵，但是依然是支持了一審的判決結果。

解說：

證據存在瑕疵，但是憑借經驗依然判定有罪，當時的理由如今看來似乎有些荒唐。事實上，在六年多的時間里，謝克雄和張彥國的案件，經過兩級法院四次審理，證據不足一直都是關系到審判結果的關鍵點。2008年10月21日，阿克塞縣人民法院對這起爆炸案做出一審判決，以爆炸罪判處謝克雄有期徒刑15年。判處張彥國有期徒刑8年。

段曉明 阿克塞縣人民法院法官：

主要是根據兩個被告人在偵查階段的供述，還有他們在指認現場的錄像，我們做出這個認定的。

解說：

在阿克塞縣人民法院做出一審判決后，謝克雄和張彥國都表示不服，并且以有罪供述是在公安機關刑訊逼供下所做，此案純屬錯案為由，向酒泉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2009年1月6日，酒泉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此案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撤銷了阿克塞縣法院的一審判決，發回重審。隨后，阿克塞縣公安局也進行了補充偵查，但僅僅是做了模擬性試驗作為補充證據。對于案發當晚，謝克雄和張彥國是否到過阿克塞縣城，仍然沒有任何實物證據。

段曉明：

主要還是認為兩個被告人的供述是相吻合的，主要采信了被告人的供述材料、口供。

記者：

就是以口供來定罪？

段曉明：

主要是以口供來定罪的。

解說：

在沒有補充到實質證據的情況下，法院最終依然維持了一審判決。

雷豐成 阿克塞縣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

當時這方面的證據確實是不足的。因為當時據我所知，這個天氣條件也是非常惡劣，難以(在)現場找尋到或者搜尋到更多的證據。這也是一個客觀事實，咱們不能否認。

黃玉杰 酒泉市中級人民法院法官：

口供矛盾的主要是這個預謀的時間，預謀的地點，當天作案聯系的方式等等。這些(證據)不一致。

解說：

重審判決宣布后，謝克雄和張彥國兩人再次向酒泉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根據記者了解，2009年7月24日，酒泉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終審裁定時，合議庭也曾出現過兩種意見，一種認為此案還是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另一種意見認為，雖然證據方面存在問題，但可以定罪。最終酒泉市中級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認為，此案證據雖然有瑕疵，但依然支持了一審的判決結果。如今我們的疑問是，既然證據一直不足，那么當時的酒泉市中級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為什么還要做出有罪裁定？

主持人：

兩級法院四次審理，雖然說這個審理的過程比較波折。但是充斥其中的，有四個字卻是始終沒變的。這四個字就是“證據不足”。那么這個證據不足，我們說的是關鍵證據的不足。比如說謝、張二人在開始的時候有沒有合謀、預謀去進行爆炸。另外，爆炸這個爆炸物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到最后也都沒有弄清楚。面對種種證據的這種不足，仍然做出了最后的判決。我們不妨回顧一下，這個四次判決過程是什么。

我們可以看到，在2008年第一次阿克塞縣人民法院做出了一審判決。然后這兩個人提出了上訴。2009年酒泉市中院撤銷了它的一審判決，發回重審，原因是證據不足。2009年的時候，阿克塞縣法院又一次做出了再審判決，維持了該院的一審判決。請注意在這個時候，阿克塞縣級人民法院并沒有拿出實質性的補充性的證據，基本上證據還是原來的那些證據。但是這一次判決變了，2009年酒泉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了終審裁定，駁回了上訴，維持再審判決。這里面明顯我們看到了一些問題，對這些問題，我們接下來連線一位專家，中華全國律師協會刑事專業委員會的主任田文昌先生。田主任您看，酒泉市中級人民法院在第一次發回重審的時候說是證據不足，他就意識到這里面是有問題的。但是在證據沒有發生太大變化的情況下，第二次他做出的判決，卻跟上一次天壤之別，您分析原因，什么原因？

田文昌 中華全國律師協會刑事專業委員會主任：

這里邊原因比較多。主要原因有這樣幾點。首先從它的程序上來講，肯定是有問題的。按照刑事訴訟法的規定，發回重審的案件的理由是事實不清、證據不足，那么它既然發回重審了，說明它已經認識到這個案件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在這種情況下，重審的法庭除非拿出新的證據來補充，或者把事實進一步查清，才能做出維持原來判決的這樣一種認定。但是在沒有任何新證據的情況下維持了原判，這本身原審法院堅持了錯誤，那么在這種情況二審法院既然已經認識到了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為什么還遷就一審法院維持原來的判決，在程序上顯然是有問題的。那么如果分析原因，可能就比較多了。首先它沒有按照嚴格的程序來走，可能受到了各種因素的干擾。比如說權力的干擾，比如說案外維穩的需求，比如說被害人強烈的反響，比如說被害對象是不是有些特殊身份，肯定有些官員有些敏感，等等這些原因都有可能成為干擾司法判決的原因。

主持人：

那您分析，在這些個案里面，有什么是有可能影響到二審法院做出了完全不同的判決的？

田文昌：

我剛才講了，從案外干預來講，可能有輿論的影響，有權力的干預，有特定被害對象敏感性的敏感身份，是領導官員等等都有可能性。這是一個方面。另外一個方面，也有本身司法機關和司法人員自身的原因。比如說剛才談到，雖然認識到證據不足，但是根據經驗的原則，所以有些司法機關經常說的所謂的經驗法則，雖然你證據有問題但我根據經驗法則可以這樣認定，這樣的觀念是非常錯誤，而且非?？膳碌摹?/p>

主持人：

田先生還有一個，就是在二審法官他們在第一次2009年做出那樣判決的時候，等于是做出維持一審判決的時候，他們說了這樣一番話，他們說我們也意識到證據不足，但是我們并找不到相關的根據去證明能夠讓我們疑罪從無去這么做的。那您怎么看他的這種解釋？

田文昌：

說到很關鍵的問題。這就是我們歷來強調的疑罪從無的原則能否得到落實的問題。有人可能以為原來我們的刑訴法規定得不是很明確，實際上無罪推定和疑罪從無的原則，是我們刑事訴訟活動歷來應該遵循的一個原則。那么只是可以這樣說，在原來的刑訴法中，強調不夠，落實不力。那么這個1996年刑訴法，特別是2012年刑訴法以后，我們對這些方面更加強調，應當是這樣一個問題。不能說過去沒有，只能說強調，特別是十八大以后，我們中央有關部門，包括中央政法委，法院檢察院，全國人大，從立法上和政策層面都提出了一系列的轉變觀念的要求。而且做出了一系列比較重要的舉措，這點是非常重要的。

主持人：

好。謝謝田先生。其實剛才我們也關注到這個問題，并不是說法官不是不知道疑罪從無，但是由于長久的這樣一種經驗，另外也沒有找到所謂的這種可以去明文的這種制度去保證他們這么做，所以不去這么做。那好了，疑罪從無這個觀念，到底應該怎么去深植于這些執法人員的心中，接下去我們繼續關注。

解說：

六年零七個月的牢獄，給兩位當事人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那么對于經辦這起案件的人員，又會帶來什么樣的思考呢？

段曉明：

當然這個案子現在再審改判無罪以后，再反觀反思當時證據采納方面確實存在一些問題。

雷豐成：

回過頭來再次對過去辦案工作進行回顧和反省，我們認為當時還是存在著執法理念陳舊，執法綜合素質不能適應有關辦案工作的需求等等這樣的問題。

解說：

這個疑點重重的案件之所以能出現轉機，就是因為進入監獄服刑后，謝克雄和張彥國始終沒有放棄申訴的權利。

張彥國：

當時的第一封申訴是我們家里人在外面發申訴狀，我在監獄里面發申訴狀。包括我姐、我哥、我媽找省高院，到北京(最高法)好多次。

謝克雄：

每個月都要發，有時候每個月還要發兩封。一直發了一年。一年多以后家里說上面給了答復說給我們立案了。

記者：

你還相信法律嗎那會兒？

謝克雄：

我對法律一直相信。我相信法律。法律總有一天給我個公正。

解說：

此外，案件的轉機似乎也來自于高墻外法治環境的巨大變化。2012年我國對刑事訴訟法進行了修訂，明確了不得強迫自證其罪，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等證據規則。2013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建立健全防范刑事冤假錯案工作機制的意見中，強化了司法活動的程序正義。并進一步強調了疑罪從無的原則。

段曉明：

如果換在現在這種法治環境下，可能當時的結果就不會發生的。

記者：

但是當時呢？

段曉明：

當時一個是法律證據規范，還是不那么完備。再加上當事人的認識上，認識能力欠缺。

雷豐成：

今后在辦理詞類案件過程中，一定要嚴把事實證據關。一定對證據的審查要具體全面。使有關當事人在處理上得到一個公正客觀的結果。我想我應該這樣去反省這樣去深思。

主持人：

這起案件里面有一個特別讓人深思的細節，就是我們記者去采訪當時偵破這個案件的公安部門，問他為什么證據不足還要交給檢察機關，這個公安部門的相關負責人是這么說的，他們說我們只負責偵辦收集證據，判斷這個事情要交給檢察院。我們多少年來一直在強調疑罪從無，那么從2012年到現在，也有法律規定疑罪從無。到底對于公檢法三個方面來說，到底怎么去落實這個疑罪從無，接下去我們繼續請教田主任，田主任您怎么看？

田文昌：

疑罪從無這個原則，是要求公檢法三個部門共同遵行的原則。它絕不是單單給法院一個機構規定的原則。所以在偵查起訴和審判環節，都離不開這個原則。由此看來，我們真正要想做到司法的公正，一個是必須盡快的轉變觀念，能夠真正認識到疑罪從無的重要性，它不是說一定證明他無罪才是無罪，而是不能證明他有罪就應當做出無罪的判決。

再一個更重要的是，要落實一些具體保障機制，能夠從機制的設計上，來保障證據規則的確實落實。比如說落實就地錯失的問題，排除非法證據的規則得到切實貫徹的問題等等，這些問題落實了，才能真正的貫徹疑罪從無原則。

主持人：

好。非常感謝田主任。今天我們一直在說這四個字“疑罪從無”。疑罪從無不僅僅是要從嘴上重復去說，更重要的是這是一種從觀念上、從心靈深處的一種轉變。因為疑罪從無，它尊重的是每一個公民的權利，哪怕這個公民他是一個犯罪嫌疑人。今天的節目就是這樣，感謝您今天的收看。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