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醫托”的存在和整個醫療服務體系不夠完善、優質資源有限有關,醫院應該進一步暢通就醫渠道,完善預約系統,方便外地患者找到該找的大夫,讓“醫托”不會乘虛而入
關注理由
重大案件總在不經意間發生。快餐式的閱讀后,案件又會不經意間從你腦海消逝。其實,有些案件值得留在你心底,因為其中有生命、有道德、有法治、有警示……每周,《法制日報》案件版都會推出“案件特稿”欄目,為你解讀上周重大案件,體會其中法理情。
上周,江蘇省無錫市惠山區人民法院對一起特大“醫托”詐騙案作出一審判決,再次引發社會對“醫托”詐騙犯罪的關注。相較于其他詐騙而言,“醫托”詐騙不僅騙財,還會耽誤患者就醫,直接危害患者健康乃至生命。有關部門對“醫托”的查處從未間斷過,然而,“醫托”不僅沒有絕跡,反而愈發“成熟”,其中原因值得社會反思。
尋覓,引誘,包圍,誘“捕”。
有這樣一群人,他們每天變換著角色,來往于火車站和大醫院之間,重復著以上步驟。
“包治百病”是這群人的“口號”,“雁過拔毛”則是他們的“經營準則”。
他們的身份是,“醫托”。
上周,江蘇省無錫市對一起特大醫托詐騙案作出一審宣判,而在此前不久,北京市也打掉一個最大“醫托”詐騙團伙。
其實,“醫托”詐騙由來已久,并非什么新型犯罪,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盡皆知的詐騙方式,不僅長時間存在,而且衍生出了成熟的“黑色產業鏈”。這究竟是為什么?
“巧合”背后的陷阱
北京被人稱為“全國看病中心”。
北京市內三級醫院外來就診患者達3036萬人次,外來就醫流動人口日均70萬左右。這兩個數字是兩年前的官方統計,這個數字仍在逐年增長。
也就是說,北京的三級醫院基本是“滿場”狀態。“其中外來病人大約占三分之一,天壇醫院、腫瘤醫院的外地病人比例更高。”北京一家三級醫院手術科室負責人說,諸如兒童醫院的急診科更是個苦差事,每天急診量在400多人次以上。
這樣的“不堪重負”,在“醫托”眼中卻是“生意”所在。
在北京西站地區,就曾有一伙“醫托”混跡于此。
來京求醫的患者剛下火車,站在西站廣場上,想著是先找個地方休息還是直接奔醫院。就這么一分神的工夫,“醫托”已經悄然集合患者左右,一連串的“巧合”即將上演。
這些“巧合”都是戲劇性的。
首先出場的是“一號”。只見此人戴著“北京西站工作證”字樣的胸牌走到面前,主動幫你指路。自然,“北京西站工作證”胸牌是假的,熱情指路也是虛晃一槍。“一號”的真正目的是套話,問清你的情況,并引導你怎么去醫院,順便把“二號”所在的車站指給患者。
當然,“一號”的工作有一定的技術含量,他必須具備過人的“清點”能力,一眼就能夠從出站乘客中找出來京求醫問診的。
面對如此熱心的“工作人員”,你忍心拒絕好意嗎?
如果你接受了“一號”的指點,那么,在幾分鐘后,你就會站在“二號”面前。“巧合”的是,“二號”也是要去醫院的患者,同樣也很熱心,指路帶路。
“二號”的任務是“帶點”,無論如何也要將“口碑”醫院介紹給患者。
當你感嘆自己運氣好,能碰到如此多的好心人時,更加“幸運”的事情發生了——再次碰到了同去“口碑”醫院的患者——“三號”。
在前往“口碑”醫院的路上,“三號”的工作很“辛苦”,因為這是關鍵的洗腦過程。
在一個“醫托”團伙中,選好“三號”很重要,他需要巧舌如簧、表演真摯,讓患者相信“口碑”醫院雖然不大,但專家云集,物超所值。而且,“三號”會給你一句“忠告”:“來北京看病,不要怕貴。”
就這樣,他們來到一家名為“百德堂”的中醫診所就診。在北京市衛生信息網上,“百德堂”中醫門診是一家有資質的醫療機構。
事情發展到這里,有個問題不得不問,這家正規的“百德堂”是不是蒙在鼓里被“醫托”利用了?
恰恰相反,“百德堂”和“醫托”可謂狼狽為奸:不是“醫托”帶過去的病人,根本不給看病。
整個劇情之所以順利發展,原因只有一個:“醫托”和不良醫療機構“共贏”。
“醫托”的“托兒”
行內人士揭秘,“醫托”與不良醫療機構三七分成,患者消費1萬元,“醫托”拿走7000元。在北京,這是行價。
不過,這個價格仍有上升空間。“醫托”生意最好的時候,是暑假期間,這時,有的不良醫療機構甚至給“醫托”75%的分成。
在江蘇,“醫托”還算“手下留情”。
江蘇省無錫市惠山區人民法院上周審理的陳某“醫托”團伙,他們拿的分成是患者在醫院消費總金額的60%。7個月時間,陳某等人已獲利35萬余元。
如此暴利,自然是“醫托”一撥接一撥的原因。但是,那些有合法資質的醫療機構,為何甘愿為“醫托”做嫁衣裳?
狼狽為奸,必有利可圖。
陳某的“醫托”團伙和無錫一家民營醫院合作后,一天能拉到五六名患者,最多甚至拉回20多名患者,醫院婦產科、五官科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醫生們也賺得盆滿缽滿。最早加盟該民營醫院的醫生程某,院方開出了4萬元月工資和10%營業額提成的條件,另一名稍晚加入的醫生張某,每月也有1.8萬元的基本工資和8%的提成。
在北京市南三環開小醫院10多年的劉金生(化名),就是靠“醫托”活下來的。
劉金生說,很多“醫托”常年固守一個地方,周圍的關系必須打點好,如果有“入侵者”貿然進入“勢力范圍”,根本不用“醫托”動手,會有人出面驅逐。
劉金生開的是小醫院,來此就診的患者不多,因為來北京的大都是疑難雜癥患者,他們不會去小醫院。“小醫院如果不使手段,壓根兒就不可能有很多病人來就診。有了‘醫托’,一個三四百平方米的小醫院,每天流水能達到三十多萬元,除去給‘醫托’的分成,一年下來也能落下幾百萬元。”劉金生說。
對于每一位到北京看病的患者和家屬來說,他們最終都落入“醫托”的圈套,除了騙子們忽悠能力太強,騙術太高之外,個別不良醫療機構“功不可沒”。
對“醫托”攬來的病人,不良醫療結構的醫生毫無醫德可言,把小病“看成”大病,甚至通過虛假檢查、虛假手術騙取高額醫療費。手術需要麻醉,竟然用的是安眠藥。
據無錫市某民營醫院的程某交代,其工作一年多,就賺了約100萬元。
在這個“黑色利益鏈條”上,不良醫療機構成了“醫托”背后更大的“托兒”。
不斷“發展”的產業
不過,依賴于他人,似乎已不能滿足“醫托”們的胃口,有的“醫托”干脆當起了正規醫院“一把手”。
北京警方曾查獲的一起“醫托”詐騙案就出現了這樣的局面。
涉案的圣豐醫院和金太和醫院其實是個“空架子”,主要部門負責人是一家人。這兩家醫院雖然也有內科、外科、骨科等科室,但醫生和護士大都不具備行醫資格,多是雇來的實習生。而這兩家醫院的中醫科都是由“醫托”頭目承包。按照雙方的承包協議,“醫托”頭目每月向醫院交付6000元的房屋租金,除此之外還要將醫生所開藥費的10%作為提成交給醫院。
這樣的情況,經過“進化”,現在的狀況是這樣的:
一周前,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溫榆河法庭審理了一起“醫托”詐騙案。在這起案件中,7名被告人以每月1.5萬元的價格承包某門診部4個科室。“醫托”“租用”醫生,潛伏在北京同仁醫院、北京兒童醫院等知名醫院門口,冒充醫生助理和導醫,將外地來京看病的患者騙去就診,開具不明配方高價藥品。
這樣的角色倒置,讓“醫托”更加肆無忌憚。
為了提高詐騙成功率,“醫托”不僅租醫院、租醫生,還弄出了一套“操作規范”。
比如,在江蘇省無錫市法院審理的“醫托”詐騙案中,陳某“醫托”團伙形成了“無錫本地人不找,大學生不找,殘疾人不找”的“三不找”潛規則,只針對病情較輕、文化程度不高的外地普通病人“下手”。
北京的“醫托”團伙也有潛規則,他們只對四類人“下手”——外地來京患者,尤其是農村自費患者和城鎮低收入家庭自費患者;患有慢性疾病和疑難雜癥但久治無效的老人和中年婦女;患有性病、皮膚病等,有難言之隱的中年人;在普通醫院醫治效果不明顯的患有癌癥等重大疾病的人。
據從湖南衡陽來京的“醫托”小王透露,“醫托”選擇詐騙對象有“一聽兩看三說”的要訣:“聽口音;看衣著,看手上拿的東西;說說自己或身邊人的病情和他們治愈的經歷,說說北京看病難、看病貴的現狀,說說北京各大醫院大夫的特色和所要推薦的醫生的本事。”
以上種種,似乎成為“醫托”久打不絕的秘籍。
“醫托”的土壤是什么
老話說,邪不壓正。有人認為,即便“醫托”的道行再深,只要監管部門出重拳,肯定能剎住這股邪風。“醫托”如此猖獗,執法不力也是原因。
事情真的如此嗎?執法部門可能要喊冤。
2014年,上海市破獲了一起超大規模的“醫托”詐騙案,抓獲涉案人員160人。“醫托”專門在上海知名的三甲醫院、專科醫院掛號處,以虛構、夸大事實等形式誘騙外省份來滬就醫患者到“醫托”團伙掌控經營的4家民營中醫機構治療。
據辦案民警介紹,僅2014年1月至4月間,涉及涉案4家門診部的110報警記錄有26條,其中25起以民事糾紛調解結案,僅立案1起。
“一方面是大多數受害人被騙后沒有報警;另一方面,根據當時證據,民警只能進行民事糾紛調解,涉案診所以退回診療費結案。”上海市公安局刑偵總隊三支隊支隊長錢海軍說,“這在客觀上也助長了‘醫托’膽大妄為。”
而令人擔憂的是,這樣的助長之勢越來越盛。
在新疆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面對受騙患者的指認,被揭穿的“醫托”不僅拒不承認,還拿起手中的包砸向保安,將保安的頭打破。直至民警趕來,事件才得以平息。
“這樣的鬧劇隔一段時間就會上演。”新疆醫科大學派出所駐一附院警務室民警坦言,如果沒有確鑿證據,民警沒有權力對“醫托”采取措施,只有在“醫托”與院方發生矛盾沖突,危害到醫護人員和患者安全時,民警才能依據治安管理處罰法對滋事者進行處理。
調查取證定性難,使得“醫托”詐騙犯罪屢禁不止。
“‘醫托’拉客就醫行為具有很大的隱蔽性。”曾接觸過“醫托”詐騙案件的北京律師徐瑩說,“‘醫托’在拉客過程中很少直接采用暴力威脅等手段,他們往往利用患者急于把病治好等心理,故意編造親身就醫經歷等方式,使受害人‘自愿’到相關的診所就醫,并支付高額的診療費。由于每個受害人的具體情況不同,造成民警在法律適用上比較難以把握。”
除了調查取證等方面的難題,“醫托”大行其道也有一定的社會原因。
從實踐來看,任何“托”得以產生的根源都是資源短缺,如春運期間的“黃牛”是因為車票緊張,“醫托”猖獗的社會原因則是醫療資源特別是優質醫療資源不足。
根治“醫托”,治本之策是擴大優質醫療資源的供給,且實現均衡配置,實現“家門口好看病、看好病”。
北京大學第三醫院黨委書記金昌曉認為,“醫托”主要騙外地來京的患者,從醫院的角度直接打擊難度較大。“醫托”的存在和整個醫療服務體系不夠完善、優質資源有限有關,醫院應該進一步暢通就醫渠道,完善預約系統,方便外地患者找到該找的大夫,讓“醫托”不會乘虛而入。
業內人士建議,相關部門應當加強監督,暢通舉報機制。很多“醫托”都依托于民營醫療機構的“黑門診”,因此應進一步加強對民營醫療機構的監督,規范行業發展。(本報記者 趙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