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南寧3月27日電題:三十六年荒野人生 堅守最美精神家園——記我國著名生物學家、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潘文石 新華社記者 熊紅明 “熊貓爸爸”潘文石(資料圖) 凌晨四點,南方喀斯特山區(qū)清風習習。 北京大學廣西崇左生物多樣性研究基地二樓的燈亮了,潘文石在一片蟲鳴聲中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三十六年來,潘文石在崇山峻嶺和波瀾壯闊的大海上研究和保護瀕臨滅絕的大熊貓、白頭葉猴和中華白海豚,探索土地、人口和野生動物的復雜關(guān)系。如今已是八十歲高齡的他依然堅守荒野,在大自然中繼續(xù)尋找生態(tài)文明的最真答案。 近日,新華社記者與潘文石進行了一次訪談,這是他在時隔二十年后,首次接受媒體采訪。 “與大熊貓在一起是我的夢想” 潘文石坐在書桌對面,還是那頂洗得發(fā)白的帽子,還有鼻梁上標志性的大眼鏡。 從1980年進入四川臥龍開始研究大熊貓起,潘文石與大熊貓在荒原野地生活了16年,傾注了最美好的年華和最濃郁的情感。 “人類開展瀕危野生動物保護運動以來,拯救大熊貓一直是這場運動的旗幟。”潘文石說。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有學者提出“竹子開花讓大熊貓死亡”的說法。隨后,全國開始掀起拯救大熊貓的熱潮。 竹子開花是否真的會讓大熊貓面臨生存威脅? 十幾年研究的成果,讓潘文石心知,竹子雖然開花了,但沒有一只熊貓因此餓死。 “竹子開花是事實,但絕不會讓大熊貓滅亡,我在野外跟蹤它們很清楚這個情況。”潘文石說,過去200多萬年來,大熊貓一直在山野里靠吃竹子繁衍生息。在這么長的時間里,竹子每過一段時間就會開花,熊貓并未因此滅絕。 “作為科學家,面對謊言和偽說,我不能裝聾作啞。”潘文石逐級找林業(yè)部門,拿出證據(jù)想說明竹子開花是自然現(xiàn)象與大熊貓死亡沒有關(guān)系,但得到的答復是“別人可不是這樣的觀點。” 隨著保護熱潮不斷升溫,大量資金投入到飼養(yǎng)場建設(shè)中,原本生活在荒野家園的大熊貓被送進飼養(yǎng)場。 “這樣做會把大熊貓推向死地和絕境。”潘文石說,把大熊貓抓了關(guān)起來,只會讓本就瀕臨滅絕的物種處境更加艱難。 潘文石決定向相關(guān)部門寫報告,提出:竹子開花不是大熊貓瀕危原因,人類砍伐才會讓它們陷入絕境;反對人工飼養(yǎng)野生大熊貓,那樣做會破壞它們的種群結(jié)構(gòu),還可能導致野生繁殖困難。 報告很快獲得重視,錯誤的保護行動被糾正,而潘文石在一些人眼中卻成了不聽話、不受歡迎的人。有人提醒他:“這樣唱反調(diào),對你有什么好處?還得罪人!” 對此,潘文石回答:“說假話,做不了好的科學家!” 敢說真話,源于他對大熊貓真摯的愛,也源于他在荒野里扎實和艱辛的付出。 1982年3月20日,潘文石在臥龍山區(qū)追蹤大熊貓時不慎從200多米高的山崖摔下。緊急中,他抱住了從巖縫中橫生出來的杜鵑樹。樹枝折斷后,他重重地摔在一塊石頭上。 性命保住了,但猛烈的撞擊撕裂了潘文石的肛門。由于無法進食,他每天只能靠一勺蜜和一個雞蛋在山上維持生命。 “真是太難了!在荒山野嶺,這么困難的時刻,沒錢去醫(yī)院,也沒有人安慰我、照顧我……”潘文石說,在幾乎就要絕望放棄時,他給父母寫了封信:“為什么要選這么艱難的路呢?我是不是也到海外去?” 很快,他收到了父母的加急電報:“很多人到海外是為了鍍金,既然是鍍的,就不是真金。望你更堅強些,渡過眼前的難關(guān)。你會變成一塊真金!” 父母給予潘文石巨大的力量。一個月后,被病痛折磨消瘦的他爬上了海拔2900多米的高山,去為大熊貓佩戴無線電跟蹤頸圈。 30多年后再次提起那次受傷,潘文石依然心緒難平。面對記者,他沉默了幾秒,深吸一口氣后才緩緩地說:“很多人問我為什么能夠堅持下來。我回答,因為在野外工作,與我所研究的動物在一起是我的夢想。” 潘文石認為,要研究大熊貓,就要與野生大熊貓種群在一起;要保護大熊貓,就要想方設(shè)法使它們能在自然棲息地繁衍下去。因為他堅信,大熊貓應(yīng)該快樂地生活在荒野家園,讓它們在野外經(jīng)風雨、見世面,自己覓食,自己尋找愛情、追求伴侶,在野外生、在野外死——這才是大熊貓該有的生活。 “保護猴子,要先改善百姓的生活!” 全身金黃的小白頭葉猴“石石”在房間里玩得正開心。潘文石走進來,它一點兒也不畏懼,反而在地上打起了滾。 “想念潘爺爺了吧……”潘文石伸手想輕輕地撫摸小猴子,它一溜煙跑跳出了門外,與伙伴們回到叢林中。 “它們就像我的孩子一樣,真是可愛極了。”潘文石學著小猴子的表情,周圍的人被逗得樂不可支。 白頭葉猴是我國獨有物種,棲息在廣西崇左的喀斯特石山里,被公認為世界最稀有的猴類,是全球25種最瀕危的靈長類動物之一。 1996年,近60歲的潘文石帶著研究生來到崇左,開始白頭葉猴的研究和保護,在荒山野嶺一干就是20年。 在一群白頭葉猴聚居的崇左市江州區(qū)羅白鄉(xiāng)弄官山下,潘文石找到了三間廢棄房子。他在破屋里住下來,做飯的灶臺是用土坯壘起來的,床就是在稻草上鋪了一張草席。在屋子外墻上,他用焦炭寫下八個大字:“君子之居,何陋之有?” 上世紀九十年代,由于燒荒、砍伐、偷獵,白頭葉猴賴以生存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遭毀滅性的破壞。但最讓潘文石揪心的,還是當?shù)匕傩肇毧嗟纳睢?/p> 潘文石請了當?shù)匾晃晦r(nóng)民做助手。一天,潘文石將從北京帶來的點心給他,讓他帶回家給孩子們吃。第二天,潘文石問:“孩子們喜歡點心么?” 他不好意思“呵呵”地笑了:“實在太餓了,點心被我在路上就吃了。” 一個成年人竟然抵擋不住一包點心的誘惑? 直到走進這位農(nóng)民家,潘文石才明白背后的原因——一盆稀粥,就是全家八口人一天的食物,而村里的其他家庭也遭受著同樣的饑餓威脅。 潘文石走進一戶戶人家,深入了解當?shù)匕傩盏纳睢T诶渍?村民的飲水來自村口的一個水塘,而他看到那里經(jīng)常有水牛在里邊洗澡和拉屎撒尿。 村民艱難的生活震撼著潘文石,也讓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保護自然,最終保護的是什么? “如果老百姓的生活無法改善,白頭葉猴的棲息地就會繼續(xù)被毀壞,這樣也就毀壞了所有生命相互依存的基礎(chǔ)。”潘文石意識到,要保護白頭葉猴,首先要提高百姓的生活質(zhì)量。 為了讓村民不再砍樹,潘文石想到用替代能源來解決村民燒柴伐薪問題。潘文石將自己獲得的10萬元環(huán)保獎金拿出來給村民修建沼氣池。錢不夠,他又四處求援,先后籌集到了約1370萬元為弄官山區(qū)的村民修建沼氣池、小學、鄉(xiāng)村醫(yī)院、飲水工程和公路…… 他還四處奔走,呼吁當?shù)卣e極為農(nóng)民解決溫飽問題,用種植甘蔗取代原先的水稻、雜糧以增加收入。弄官山區(qū)農(nóng)民人均年收入從1996年的不足400元,增加到2015年的6000多元。 樹木不再遭到砍伐,山區(qū)開始呈現(xiàn)出蔥郁的景象,自然生態(tài)迅速進入到恢復階段。當?shù)氐陌最^葉猴數(shù)量也從1996年的96只,增加到了如今的800多只。 “我是真的高興啊……”潘文石興奮地說,當他和村里的孩子們在新修的水泥路上奔跑時,就是人生最快樂的時刻。 為什么保護猴子,要先改善百姓的生活? 潘文石的答案是——研究白頭葉猴,一百年后甚至兩百年后都不嫌晚,但如果現(xiàn)在不保護好環(huán)境,也許在極短的時間里,猴子的棲息地被毀壞了,人類的生存也會更艱難。 “所以說,人是最重要的!”他說。 “人類無法孤獨地行走于天地之間” 春日暖陽下的三娘灣碧波蕩漾。潘文石和欽州市委書記肖鶯子相約坐船出海,看看“老朋友們”最近過得如何。船行約半小時,三三兩兩追逐嬉戲的中華白海豚就從海面各個方向閃現(xiàn)。欽州三娘灣碧波蕩漾,一群中華白海豚在浪花里追逐嬉戲。 這樣的場景,總會讓潘文石想起那句影響了自己一輩子的話:“人類無法孤獨地行走于天地之間,人類必須與萬物同生共存。” 中華白海豚是我國獨有的珍稀海洋生物,被譽為“海上大熊貓”。 “2003年,我聽說三娘灣棲息著中華白海豚,我趕緊去看。”潘文石說,此時,正是北部灣沿海工業(yè)起步發(fā)展的關(guān)鍵期。緊靠大風江入海口的三娘灣,非常適合建設(shè)大型修造船項目,所以被規(guī)劃成為新的工業(yè)開發(fā)區(qū)。 潘文石和研究團隊緊急進駐三娘灣,在兩年時間里收集到了18萬張照片、上千段視頻及數(shù)千個GPS定位點,確認三娘灣海域的中華白海豚種群數(shù)量正不斷增加,是世界上最健康、最有繁殖能力的群體。 已列入規(guī)劃的造船廠,將改變?nèi)餅车暮Q笊鷳B(tài)給中華白海豚帶來危害。潘文石幾次向欽州市相關(guān)負責人提出叫停項目的建議,并推動自然保護區(qū)建立。 “通過認真研究潘教授的科學分析,我們?nèi)∠诉@個可引入數(shù)十億投資的項目。”肖鶯子說,欽州還根據(jù)潘文石的建議調(diào)整相關(guān)規(guī)劃,從地理上劃出了一條中華白海豚保護的“生命線”,作為海洋生態(tài)保護不可動搖的底線。一家外資企業(yè)也接受了潘文石的建議,主動再增加約3億元購入污水處理設(shè)備,將排污標準提高到接近零排放。 2009年,這個可引入38億元外來投資的項目被取消。而一家外資紙漿廠接受了潘文石的建議,主動再增加約3億元購入污水處理設(shè)備,將排污標準提高到接近零排放。 2011年2月,潘文石牽頭成立了北京大學北部灣中華白海豚保護與研究中心。 “保護海豚有什么價值?”很多人問潘文石。 在他看來,保護海豚的價值在于人們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態(tài)度,“保護海豚就是保護我們的家園,就是保護人類自身。” “生態(tài)文明的出現(xiàn)是人類演化史上最偉大的事件之一。”潘文石說,人類通過科學規(guī)劃能夠?qū)崿F(xiàn)經(jīng)濟發(fā)展和生態(tài)保護的共贏,無論是發(fā)達國家,還是發(fā)展中國家,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必須充分考慮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和子孫后代的將來,而這也是全世界都在追尋的發(fā)展模式。 來到三娘灣,不時有村民熱情地向潘文石打招呼問好。潘文石的努力不僅保護了白海豚的生存環(huán)境,也讓依海為生的他們從中受益。近海養(yǎng)殖的生蠔、沿海灘涂生長的沙蟲,都對環(huán)境質(zhì)量十分敏感,而它們是當?shù)厝罕娫鍪罩赂坏闹匾獊碓础,F(xiàn)在,欽州已成為全國最大的生蠔養(yǎng)殖基地之一,一斤沙蟲干的價格可高達上千元。 作為著名的生物學家,潘文石常常被問:“生命的意義是什么?” 這時,他會笑著說:“我才研究了一丁點兒皮毛。人類來自荒野,要想探尋生命的意義、了解人與自然的秘密就要到荒野中去。” 在野外工作幾十年,很多人擔心80歲的潘文石身體吃不消。當他臥病在床,家人心疼得落淚時,他卻安慰說:“杰克·倫敦的小說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野性的呼喚》。我一直在荒野研究野生動物,實現(xiàn)了兒時的夢想。從這點來說,我真的過得很好,你們放心。” 熱愛生命的潘文石享受著荒野人生。有一次,他和幾位年輕人在夜談中聊起自己喜歡的歌,潘文石與大家分享的是《人在旅途》。 “從來不怨命運之錯,不怕旅途多坎坷,向著那夢中的地方去,錯了我也不悔過……”他一邊輕輕唱著,一邊講述著自己在野外的經(jīng)歷。 在野外工作的潘文石臉上總帶著微笑,常讓人忘記這位科學家已是滿頭白發(fā)的老人。 “這么多年在野外風餐露宿,您如何保持激情?”記者問。 “熱愛生命,這是人類天性中的一部分。”潘文石說,一個人如果連生命都不熱愛,他怎么會熱愛百姓、熱愛社會、熱愛未來。 告別時,潘文石用有力的臂膀與記者擁抱。 “您的未來會怎樣?”記者問。 他說:“科學之路沒有盡頭,我愿在荒野終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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