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而治”的背后是驚人的冷漠與無知

近年英劇界的扛把子之一，圍繞女王伊麗莎白展開的《王冠》（The Crown）又在這個年末如約而至。回想經歷了疫情持續起伏跌宕的2020年，真的是劇院會關門，電影會撤檔，只有女王不變，《王冠》不斷，永遠值得期待。

按照編劇彼得·摩根的設定，《王冠》根據首相的任期分季，第4季的時間跨度剛好是1979年至1990年撒切爾夫人任內，觀眾則對此帶著格外“不懷好意”的期待：把當代最著名的家庭——英國王室戲劇化無疑是一個艱巨的任務，但它最大的困難或許不在于題材的敏感性，而在于隨著劇中年代的推進，《王冠》越來越講述當下。過于忠實地書寫會使人喪失新鮮感，但如果聞所未聞又會使敘事顯得可疑，結果似乎不是王室人設翻車，就是《王冠》口碑翻車。

眼下播畢一個月，IMDB、爛番茄和豆瓣上本季評分還是很穩的。奧斯卡影后奧利維亞·科爾曼扮演的二代女王、吉蓮·安德森扮演的撒切爾夫人、新生代演員艾瑪·科林扮演的戴安娜都神形兼備，負責“捧哏”的托比亞斯·門基斯（菲利普親王）、喬什·奧康納（查爾斯王子）演技也都可圈可點。

編劇彼得·摩根仍對講述重大歷史事件保持了克制，20世紀80年代一些最緊迫的問題，諸如馬島戰爭、北愛爾蘭和澳大利亞共和主義的進步、英國內部貧富差距的增大、反種族隔離聲明等，在劇中都有所涉及，但通常隱退到背景中。英國編劇最擅長的就是在兩性劇里講政治，政治劇里說八卦，君權里邊找人性。一票觀眾沖著查爾斯和戴安娜的世紀婚禮和婚姻悲劇而來，另一票沖著傳聞格外不和的女王和首相撒切爾之間的對手戲而來，兩兩各得其所。連結他們的是以代際為名的觀念沖突：雖然劇中人的生活年代慢慢趕上了我們今天的世界，但王室仍在固執地抵御著現代化。上幾季，我們還在同情女王和菲利普親王受到古老制度與刻板禮儀的約束，這一季他們正努力將之強加給自己的子女與臣民。

第2集寫撒切爾夫人和戴安娜第一次被正式介紹給這個特殊家族，來到女王度假的私人城堡，接受“臭名昭著”的巴爾莫勒爾測試——編劇有意安排了戲劇性的對比——新首相匆匆而去，準女友匆匆而來，一個根本沒帶戶外鞋，另一個只帶了戶外鞋，前者全員滅燈，后者高分通過……一切細節與結論都無比吻合兩人迥異的心態，不懂也不屑貴族游戲規則的撒切爾認為“這個國家需要從上到下的革新”，像一張白紙可以任其書寫的戴安娜會被推舉為王妃，發掘潛力，成為“這個家庭中最能與現代世界對話的人”。

不過觀眾很快會意識到，戴安娜也好，撒切爾夫人也好，在某種程度上，她們和《王冠》系列中第一次聚焦的普通人——兩度繞過守衛闖入白金漢宮的邁克爾·費根（Michael Fagan）一樣，是王室的陌生人、權力階層的外來戶，他們從未真正進入過這個固執己見的王室及其擁躉的圈子，但卻狠狠地沖擊了它。他們與王室的沖突，在不同層面折射著舊制度蔭蔽（甚至制造）的暗角。

不諳世事的戴安娜在嫁入王宮之后需要忍受查爾斯王子的出軌，需要忍受婆婆的視而不見，這場婚姻的悲劇暴露出維護王室體面背后的自私冷酷，甚至也展現出人們在集體維護君主政體的幻覺時，所忽略的個體代價與犧牲；而出身中產的撒切爾夫人，即便手握大權，也始終被高傲的上流階層摒棄于外，她為英國社會與經濟下的猛藥不曾得到過王室的認可，但另一方面，王室也并沒有對飽受沖擊的底層施以援手——正如失業工人邁克爾·費根闖進女王臥室所說：“我就是想來告訴你外邊發生的事，你要么不知道，要么不在乎”，君主制中“無為而治”的角色背后，有一種驚人的無知和冷漠。

作為呼應，劇中同樣寫到女王對子女的茫然無知。有趣的是編劇在這里還引入了撒切爾夫人，傳聞中不和的兩個同齡人，在養兒子的問題上倒是有相同的失敗。第4集以撒切爾夫人的兒子在沙漠拉力賽中失蹤一事為切口，來展現忙于公務的強勢母親們和她們的問題子女。這邊“鐵娘子”撒切爾夫人對胡鬧的兒子關愛有加又無限縱容，那廂引起女王對自己長期“失職”的自省，突發奇想要去了解和親近自己早已成年的孩子們，來自我回答“內心最愛哪個孩子”的問題。

菲利普親王口中“始終不在狀態”的查爾斯，在他舉世矚目的婚姻中，活體演繹了不愿意在王權與自由、妻子與情人之間做任何選擇題的貪婪巨嬰。本季最后，查爾斯終于和戴安娜大吵一架，和女王之間也有一段精彩的母子爭論。當查爾斯有臉說出“我盡了全力，但我在忍受煎熬”時，等待他的是女王連珠炮似的反擊：

“不，忍受煎熬的不是你，我們才是忍受煎熬。旁人看到你和戴安娜，只看到兩個環境優渥的年輕人，因為生來的好運氣，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生活。沒有任何一個人，會覺得你們是在受苦。他們知道你背叛妻子，也毫無隱瞞之意；知道拜你所賜，她的精神出了毛病，現在是暴食還是厭食，我都搞不清楚；也知道你是一個被寵壞的幼稚男人，一天到晚在無病呻吟，娶了一個被寵壞的幼稚女人，一天到晚在無病呻吟。我們都徹底受夠了！大家只想你們好好振作，別再讓自己出糗，好好經營你們的婚姻，過好你們幸運至極的人生！”

縱觀全季，女王通常只有自我意識的閃現，罕見情緒的爆發，又何嘗不是一種帝國逐漸失控的影射？一些不稱職的自己人，一些來勢洶洶的入侵者，一些時代病，或許和我們面對的極具傳染性的病毒一樣，正在蔓延到白金漢宮、蔓延到大英帝國的君主政體中。女王及其所維護的傳統、所體現的威儀，有時候是歷經大風大浪之后的泰然自若，但也有可能是視而不見，或者無能為力。

本季《王冠》收官之后仍有后勁，是因為文學創作與現實的對話仍在挑動我們的好奇心。回想開播時英國文化大臣道登繞過編劇彼得·摩根，直接喊話Netflix應該給《王冠》顯著標明“本片純屬虛構”，此舉不免好笑，這正是英國人在面對“國寶”女王、“對外形象宣傳片”《王冠》時的微妙心態：瓜還是要繼續吃下去的，但大英帝國的人設，萬萬不能崩。 (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