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0年6月,剛出獄不久的曼德拉訪問荷蘭,對上萬人發表演講。

1994年2月,曼德拉重回羅本島監獄,對媒體講述監獄歲月。

1994年5月,曼德拉宣誓就任南非總統。他任一屆后便卸任。

今年6月26日,曼德拉病重,民眾為其祈禱。
曼德拉無疑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政治家之一。
他的影響力無遠弗屆,早已不再局限于非洲而遍及全世界。他在獄中時,1萬余名法國人聯名向南非駐法使館發出請愿書,全球53個國家的2000名市長簽名請愿,請求釋放曼德拉。
他出獄后獲得了諾貝爾獎,聯合國將他的生日定為國際性紀念日,聯合國秘書長稱贊他為“全球公民典范”。每逢他的生日,全球許多地方的人們都會自發組織,為他慶生。
環視全球政治家,罕有人像曼德拉一樣,能贏得不分種族、不分宗教、不分國家人們的一致贊譽。論經歷,他不是唯一曾受牢獄之災的政客;論權力,比他執政國土大、比他掌權時間長、比他擁有更絕對權威的人物,更不在少數。曼德拉贏得全球聲譽的秘密何在?
●和解之念
就職典禮邀曾害己之人
1994年5月10日,世界政要云集南非,曾全球知名的“囚犯”曼德拉,在這一天宣誓就任南非總統。
參加典禮的,有以色列總統威茨曼,也有巴勒斯坦領導人阿拉法特;有美國的第一夫人希拉里,也有美國的老對頭——古巴領導人卡斯特羅。
這些多年的“宿敵”齊聚南非,只為向新生的“彩虹國家”表示祝賀,向曼德拉表示敬意。
在參加典禮的賓客之中,還有三個人,他們的心中,則惴惴不安:
詹姆斯·格里高利,曼德拉坐牢期間的獄警;
彼得·博塔,鎮壓黑人最為殘酷的前南非白人總統;
珀西·猶他,1963年審判時力主將曼德拉判死刑的檢察官。
曼德拉不僅邀請曾迫害自己的人來參加就職典禮,而且當著他們的面,向全世界做出了承諾:
“讓所有人得享正義。讓所有人得享和平。讓所有人得享工作、面包、水和鹽分。”
沒有人否認曼德拉為結束南非種族斗爭、作為一名“革命者”而做出的貢獻,但以寬恕促進種族和解,帶領南非和平轉型,才是曼德拉最為偉大的成就。
當曼德拉出獄后,很多黑人都將此視為多年抗爭的勝利,認為對白人清算的時刻到來了。白人也擔心,占人口少數的他們,會成為“多數黑人暴政”的受害者。
種族對立情緒根深蒂固的南非,并非沒有滑向內戰的可能,尤其是在曼德拉被釋放后到大選前這一段過渡時期。
“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我遇到了一位南非白人。他直視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他寧愿向南非投下一顆原子彈,也不愿意讓南非淪為多數黑人統治的國家。”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國際發展學院教授詹姆斯·普策爾對新京報記者回憶起那段時期,南非如同被細線維系的國家,隨時都有分崩離析的危險。
“我能看出來,他是認真的。”普策爾說道。
當時,除了非國大和白人政府的國民黨之外,以“因卡塔自由黨”為首的第三股力量,不斷在南非挑起沖突。從1990年7月到1992年8月間,約翰內斯堡非正常死亡人數就有6000多人。
曼德拉帶領非國大以智慧制止暴力行為,并終于在1993年2月與政府談判達成協議,定于1994年舉行首次不分種族的全國大選。可是,就在協議達成后不久,黑人領袖克列斯·哈尼就被一名白人給刺殺了。全南非的黑人都憤怒了,南非面臨內戰的危險。
曼德拉又一次以他的智慧化解了危機,他多次強調,雖然暗殺哈尼的是白人,但記下兇手車牌號并報警的,也是白人。
但一次次的沖突、抗議,使得幾乎沒有人相信,“一人一票”的普選能夠順利進行。
“1994年南非大選時,全世界前往南非報道的媒體記者,都以為一場大屠殺難以避免。”倫敦政治經濟學院世界史系非洲研究專家喬安娜·路易斯在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說,“可是,大屠殺沒有發生。”
●寬恕之心
27年監牢讓他放下仇恨
當我走出囚室邁向通往自由的大門時,我已經清楚,自己若不能把痛苦與怨恨留在身后,那么其實我仍在獄中。
當上總統之后,如何處理多年種族隔離造成的海量侵犯人權的案件,成為了曼德拉的一道難題。
如果完全大赦,只怕不會令黑人滿意;而如果嚴厲清算,那500萬白人必將震動,和平之功,又會毀于一旦。
于是,曼德拉推行了獨特的大赦方式:真相與和解模式。“大赦的前提是必須弄清犯罪真相,”中國社科院非洲研究室主任賀文萍對新京報記者表示,“但搞清歷史的目的并非為了清算、報復,目的反而是和解,是寬恕。”
“這個過程之中,曼德拉居功至偉,他不停地奔走,呼吁國民保持平和、寬恕,彼此和解。”路易斯表示,“他安撫了白人,向他們保證不會有復仇,不會有壓迫,法律秩序不會被罔顧或顛倒。沒有他,南非從種族隔離到民主國家的轉換,就不會如此和平地完成。”
曼德拉出獄后,曾在好望角發表演說。他說,“我為反對白人種族統治進行斗爭,我也為反對黑人專制而斗爭。”
“我懷有一個建立民主和自由社會的美好理想,在這樣的社會里,所有人都和睦相處,有著平等的機會。我希望為這一理想而活著,并去實現它。但如果需要的話,我也準備為它獻出生命。”
曼德拉自傳《漫漫自由路》法文版翻譯、法國學者讓·吉魯瓦諾說,這句話,是曼德拉當初接受法庭判決時的結束語。27年后,他再次講起同樣的話,仿佛那二十七年半的獄中生活,只是生命中的一個小插曲。
27年的監獄時光,讓曾經急脾氣的曼德拉變得謙卑溫和,也讓他真正理解自由、寬恕的含義。
“當我走出囚室邁向通往自由的大門時,我已經清楚,自己若不能把痛苦與怨恨留在身后,那么其實我仍在獄中”。
“我明白,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一樣,必須獲得解放。奪走別人自由的人是仇恨的囚徒,他被偏見和短視的鐵欄囚禁著。如果我奪走了別人的自由,我也不享有真正的自由。壓迫者和被壓迫者都被剝奪了人格尊嚴。”
在那些對立情緒一觸即燃的日子中,在黑人們怒吼要復仇的日子里,曼德拉給全世界上了一課,演繹了什么叫做“文明的寬恕”。正如南非大主教、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圖圖所說,曼德拉是象征和解的全球偶像。
抗爭容易,仇恨也不難,難得的是,在經歷過壓迫、不公、甚至傷害之后,卻能夠放下仇恨,寬恕別人。
●不戀權力
聲望最盛時毅然卸任
我已經演完了我的角色,現在只求默默無聞地生活。我想回到故鄉的村寨,在童年時嬉戲玩耍的山坡上漫步。
在曼德拉的時代、乃至如今,一國領導人為保住政權,打壓反對聲音、修改憲法等并不罕見。但一度居功至偉的曼德拉并沒有如此。
1994年當選總統后,很多人認為,當個終身總統是補償曼德拉多年牢獄之災的唯一方式,擁戴他如此的南非人不在少數。而在執政期間,曼德拉的確是一名卓有成效的總統,他完全有理由長期執政。
5年任期內,曼德拉成功維持了南非的和平穩定,在很大程度上化解了黑人和白人之間的對立。
曼德拉從自己身邊安排白人保鏢開始,一點一滴地做著和解工作。他邀請前白人總統德克勒克擔任副總統,并在1995年南非橄欖球世界杯后,贏得了多數白人的心。
對于南非黑人來說,橄欖球是白人專屬運動,是南非種族隔離制度的象征。主要由白人組成的南非橄欖球國家隊也遭到黑人抵制。
“體育的力量無與倫比,它能激勵人民,團結人民……要打破種族藩籬,體育的力量勝過各國政府。”曼德拉深知體育的力量,因此,在當選總統之后,曼德拉就決定利用橄欖球世界杯來化解南非種族對立情緒。
通過自己的影響力,曼德拉促成南非成為1995年英式橄欖球世界杯決賽舉辦地。
他以一己之力,說服非國大內反對派,還親自接見南非橄欖球隊隊長,激勵他們賽出好成績。
橄欖球隊隊長也提出了“一支球隊、一個國家”的口號,南非黑人和白人,第一次擁有了共同的榮譽感。
曼德拉的積極參與,也令越來越多的黑人加入了為國家隊加油助威的隊伍。后者一路殺進決賽,決賽那天,曼德拉還穿上了球隊6號球衣,球隊士氣大振,最終一舉奪魁。
將這一歷史過程記錄下來的英國記者卡林說,正是在1995年6月橄欖球世界杯那次震撼人心的決賽上,曼德拉真正成為整個南非的“國王”,無論黑人還是白人。
除了收獲了白人的支持,在曼德拉任內第二年,連續多年經濟負增長的南非,首次實現經濟增長。整個南非社會趨于穩定。
在這樣的情況下,曼德拉謀求連任,甚至一直在總統之位上待下去,也未嘗不可。
“但曼德拉卻做出了和其他一些非洲領導人不同的選擇。”路易斯說。
1997年,79歲的曼德拉宣布辭去非國大黨內主席的職務,并表示不會在1999年謀求連任。
當人們問他為何不繼續競選時,他說他不相信一個年近八十的人,還有精力去涉足政治。他將擔子交給了年輕的姆貝基,并一再向公眾表明,“他比我這個老頭強。”實際上,此時的曼德拉,身體依舊健康。
“他不汲汲追求權力巔峰,也不想永遠將權力握于手中。”路易斯說,“這和諸如穆加貝等非洲領導人形成了強烈對比,他一度也被視為非洲英雄。”穆加貝從1980年開始,一直擔任津巴布韋國家元首至今,今年已經89歲高齡。
“放棄連任,令曼德拉贏得了更多尊重和愛戴。”路易斯說。
普策爾則認為,曼德拉放棄權力,是因為覺得自己在政壇之外,反而可以做得更多,影響更大。“和平轉型的代價是,南非大量階級和社會不平等被維持下來,而這,是任何一個總統都難以迅速改變的。”
然而,不管怎樣,普策爾指出,“曼德拉主動放棄權力,更增加了他在道德上的光輝。”
“在南非,普通人不會將他看做一個政治家,而是看做一位老師。”普策爾說。
●價值符號
爭取民權成“道德典范”
我已經把我的一生奉獻給了非洲人民的斗爭,我為反對白人種族統治進行斗爭,我也為反對黑人專制而斗爭。
從中年到暮年,曼德拉在監獄中度過了27年的時光。據說奧巴馬在了解曼德拉的經歷后,曾感嘆如今美國政治人物所經歷的苦痛不值一提。
“一個被囚禁了27年的人,出獄后完全可能是一個被毀了的人、一個充滿仇恨、憤怒的人,但是相反,曼德拉變得更為強大,更為平和,心靈更加美好,更加富有智慧。”塞內加爾前總統迪亞夫說。
多年的煉獄,“讓他經歷了一次個人的精神之旅,對謙卑、尊重、和解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他贏得獄友、獄警以及政治對手的尊重。”路易斯說。
就連曾經的反對者也表示佩服,“曼德拉先生是個好人。他可以和國王散步,也可以與乞丐同行。”曾經是反對曼德拉的組織成員埃迪·丹尼爾斯說。
在獄中時,政府不允許他的頭像出現在任何媒體上。但奇怪的是,他被關押得越久,他就越成為世人關注的焦點。普策爾認為,正是監獄這段時光,使曼德拉成為了道德典范。
“種族隔離制度,是‘制度化’種族歧視最惡劣的形式。它僅以膚色——而非任何其他原因——否定基本人權。曼德拉反對種族隔離的斗爭,從更廣泛的意義上來講,被塑造成為了爭取民權的斗爭,從而使他成為了道德典范。”
普策爾指出,“更重要的是,當局把他關押得越久,他為追求人類平等而犧牲個人的受難者形象就越高大,這強化了他的道德權威。”
曼德拉在獄中受難,更引領了一股非暴力的反抗思潮,“這使得他與眾不同。”
不過,對曼德拉的一致贊譽,也不是從來就有的。普策爾認為,曼德拉贏得全世界認可,是與整個時代的發展離不開。
在曼德拉為結束種族隔離斗爭的幾十年中,他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但同時,也是很多人憎恨的對象。
“其中不僅包括那些害怕特權被剝奪的南非白人,還包括很多富國的強權政治階級。事實上,撒切爾就曾將非國大稱為恐怖組織。里根還曾譴責曼德拉是一個恐怖分子。”
普策爾說,直到國際社會意識到種族隔離制度會威脅到他們在南非及其他地方的利益時,這種狀況才發生改變。
那時候,國際社會發生巨大變化,蘇聯解體,東歐劇變,非洲也掀起了變革浪潮。
曼德拉為國際社會所認可,也是從那時候才開始。
至2009年,這種認可促成了一件標志性事件——聯大通過決議,自2010年起,將每年7月18日曼德拉的生日定為“曼德拉國際日”,以表彰他為和平與自由做出的貢獻。同時鼓勵人們多去關懷身邊受苦難的人,向需要幫助的人伸出援手。
在為“曼德拉日”發表的致詞中,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說,曼德拉是聯合國最高價值的鮮活體現,他滿懷決心地致力于實現民主、多種族共存的南非,他堅定不移地追求正義,他甘愿與迫害他最嚴重的人們和解,直至今日,他仍然在為世界和平和人類尊嚴而不懈努力,他是世界公民的典范。
一個代表最廣泛國際社會的組織將一名在世政治人物的生日定為國際性紀念日,這在世界史上少有前例。在很大程度上,這是因為曼德拉畢生所追求的理念及其人生實踐,與人類普遍追求的價值觀相契合。在這一意義上,曼德拉已成為一種價值符號。
如今,每逢曼德拉的生日,都會有很多國家政要為其送上生日祝福,不少國家的人們,還會自發組織慶祝會,為這位“完美的政治家”慶生。
“很難想象,在過去的幾十年中,如果沒有他,歷史會變成什么樣。”奧巴馬這樣評價曼德拉,“如今世界充斥著冷漠和絕望,而曼德拉的人生故事正是與這樣的世界對抗的過程。”
■ 數說
曼德拉現年94歲。
為推翻南非白人專制,他進行了長達50年艱苦卓絕的斗爭。
期間,他被判入獄27年。
1991年,出獄后次年,他推動終結了南非長達43年的種族隔離制度。
1999年,在擔任5年總統后,他宣布不再連任。時年81歲。
近40年來,曼德拉獲得超過100項獎項。
我反復提醒大家,解放斗爭并不是一種反對任何一個團體或種族的戰斗,而是反對一種壓迫制度的斗爭。
B04-B05版采寫 新京報記者 高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