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小鎮有一座地標性建筑——建于清代的三層樓高的青磚塔,人稱“惜字亭”。塔建在兩條溪流交匯處,塔頂有自生藤樹,塔下流水潺潺。小時候我從塔旁的小石橋走過,望著高塔往往心生敬畏。 聽老人們說,古時候人們燒有字的東西,不能隨便燒,要拿到惜字亭邊燒才沒有罪過。家鄉與桐城為鄰,算是桐城派的邊緣地帶,因而保存有尊重文化、尊重文字的民風和傳統。 長大了,走出了大山,才知道對文字的珍視是國人的普遍情結。《顏氏家訓》上說,讀圣人之書,應嚴肅恭敬相對。事實上,全國許多地方都建有大大小小的“惜字亭”“惜字塔”“惜字宮”“敬字亭”,不過尺寸上大都如大號的香爐,像老家那么高大的惜字亭確實不多見。“惜”也好“敬”也好,說到底是對文化的恭敬與珍視。 前不久我去天津圖書館調研,看到其收藏的100多年前的《大公報》,從創刊號開始每期都有。作為媒體人,我翻拍了幾期樣報,發給遠在香港的《大公報》同仁,開玩笑說讓其有機會來天津“尋根”。天津圖書館還有一支低調的古籍修復團隊,他們日復一日地做著讓古籍延長生命力的繁雜工作,我有幸見識了諸多獨門“秘笈”。 當時間的車輪轉入21世紀,在一個芯片就能裝下一座圖書館的時代,人們為何對文字依然如此珍愛?歷史已經給了我們答案。 文字宛如人類文明的基石與羽翼,它既是文明誕生與傳承的關鍵載體,記錄著文明發展的脈絡與智慧結晶,又憑借其傳播力量助力文明跨越時空、地域的界限,廣泛交流融合,從而蓬勃發展、綿延不絕。 據考古學家們考證,人類最早的文字出現在埃及、美索不達米亞、中國,美洲的瑪雅文明稍晚一些。楔形文字在兩河流域萌芽,那一個個楔子般的筆畫,雖已隱沒于時光深處,但曾經見證了蘇美爾人的輝煌。埃及象形文字,刻在金字塔與神廟的墻壁上,神秘而莊重,記錄著法老的榮耀,如今卻只留下歲月的殘痕,供后人在斷壁殘垣中尋覓往昔。瑪雅文字,那繁復精美的符號,承載著瑪雅文明的神秘智慧,天文歷法、神話傳說皆藏于其中,然而隨著瑪雅文明的衰落,它也陷入了沉睡。 在東方的華夏大地上,漢字從甲骨文的刻痕中走來,歷經篆、隸、楷等書體的演變,從未間斷地書寫著中華文明的傳奇,成為世界文字寶庫中一顆不朽的明珠。從甲骨文的占卜祈愿,到金文在鐘鼎上銘刻的家國大事,從竹簡上諸子百家的思想爭鳴,到絲帛紙張間詩詞歌賦的文采風流,文字始終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漢字以其獨特的魅力,印證著從未斷流的5000年中華文明。如今的你我,只要經過中學的文言文訓練,就能讀懂幾千年前的書籍,就能與老子、孔子進行靈魂的對話,就能與李白、蘇軾進行穿越唱和…… 關于文字的佳話更是數不勝數。文人墨客們“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為求一字精準,不惜嘔心瀝血。藏書之家“汗牛充棟”,以收藏典籍為至高榮耀,哪怕戰火紛飛,也舍命護書,將文化的火種代代相傳。從周代守藏室、秦代石室,到漢代天祿閣、唐代弘文館,再到宋代崇文院、明代文淵閣、清代四庫七閣,收藏好中華文明的“種子”是歷朝歷代極其重視的國之大事。漢字在這片土地上,不僅是交流工具,更是民族認同的紐帶,是歷史、道德、藝術等無盡寶藏的鑰匙,開啟著華夏文明綿延不絕的大門。 文字對世界各地文明傳承的意義與東方大同小異。在歐洲,古希臘史詩如《伊利亞特》《奧德賽》,憑借文字傳頌著英雄的傳奇、諸神的威嚴與人性的光輝,吟游詩人穿梭于城邦之間,用激昂的語調將故事口口相傳,而后文字將這些珍貴的文化遺產定格,成為西方文學的源頭活水。文藝復興時期,文豪巨匠輩出,莎士比亞用文字塑造了無數鮮活的人物形象,薄伽丘以文字描繪了人間百態,文字成為了沖破思想禁錮、推動社會變革的有力武器,激發著人們對人性、自由和美的追求。印刷術傳到歐洲之后,書籍得以大量刊印,文字所承載的思想沖破了教會的禁錮,在歐洲大陸掀起了思想解放的浪潮,推動著社會的變革與進步。 世界各國人們對書籍、對文化的尊重與珍視亦是共通的,圖書館成為了文字寶藏的珍藏地。巴黎的法國國家圖書館,宏偉的建筑內珍藏著無數珍貴的手稿與典籍,從啟蒙運動時期思想家們的手稿到經典文學作品的初版,每一頁紙張都承載著歷史的重量與文化的價值。漫步在保持著中世紀城市風貌的捷克首都布拉格,各種風格的古老建筑讓人應接不暇,但美輪美奐的斯特拉霍夫圖書館依然是最打動旅人的地方之一。這個“世界最美的圖書館”有850多年歷史,從建筑樣式、布局展示到館藏珍品,都令人嘆為觀止。 當然,文字的傳承也不乏令人痛心的例子。古印度的哈拉帕文明,曾經創造了高度發達的城市文化,卻因未能留下完整可解的文字體系,其文明的諸多細節和核心內涵在歲月中逐漸模糊、消散。當后世的研究者面對那些神秘的印章文字,雖竭力探尋,卻依然難以完整地拼湊出這個古老文明的全貌,如同一場文化盛宴在歷史的迷霧中悄然落幕,只留下斷壁殘垣供人憑吊。往后的印度也沒有記載歷史的傳統,僅存少量史料和充滿了神話色彩的傳說。當步入近代,印度的學者們企圖構建完整的印度史時,才發現他們需要從一部中國的古書——玄奘法師的《大唐西域記》中尋找佐證。 我曾有幸到墨西哥城外的太陽金字塔與月亮金字塔參觀,但見恢弘的兩座金字塔靜靜矗立,宛如沉默的巨人,守望著歲月的流轉。它們雄偉壯麗,每一塊古老的磚石都訴說著阿茲特克文明往昔的輝煌,卻唯獨缺少文字的吟誦。當微風拂過塔身,仿佛能聽到歷史的低嘆。由于缺乏文字記載,我們無從知曉建造者們的名字,不了解他們如何搬運巨石、如何規劃布局,那些曾經鮮活的故事與細節,皆消散于時間的無涯荒野。兩大金字塔猶如無字的史詩,雖震撼人心,卻讓后人在探尋其奧秘時,常常陷入悵惘之中…… 最近,我懷著崇敬的心情前往中國國家版本館參觀。相對于偏僻鄉野的惜字亭,國家版本館展現出的賡續文脈的萬丈豪情與歷史使命感令人震撼。版本是記錄歷史、見證文明的“金種子”,是中華文明看得見、摸得著、信得過的信證,是文脈賡續、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從古老甲骨上的刻痕,到宣紙上的墨韻書香,從一部部典籍到一幅幅書畫,無不見證中華文明的薪火相傳。它們不僅是信息的載體,更是民族精神的寄托,將華夏兒女緊緊相連。 世界是通的。惜字亭下的這條溪流流入皖河,匯入長江,最終與浩瀚的大洋相會,乃至與世界各地的水網相通。文字也一樣,無論滄海桑田,世界各地對文字的珍視從未停息,只因它是我們靈魂深處永不熄滅的燈火,照亮人類從蒙昧走向文明。(作者:吳黎明) |
2025-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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